這是一個老友寄給我的文章,看了有很深的感觸,很大的感動。

從我大學開始,就一直有個很深的疑問。每個工作都會隨著經驗和年資往上爬,學徒會變成師父、助理會變成設計師、職員會變主管、店員會變店長......而工作內容,也會隨著職銜的改變而變更。那麼,如果喜歡的是學徒或助理或職員或店員的工作,而不是師父或設計師或主管或店長的工作呢?那怎麼辦?

給河馬刷牙 -兩個世代的相互詰問之二
龍應台

現實的一代


安德烈︰

我注意到,你很不屑於回答我這個問題︰「你將來想做什麼」,所以跟我胡謅一通。
是你們這個世代的人,對于未來太自信,所以不屑於像我這一代人年輕時一樣,講究勤勤懇懇,如履薄冰,還是,其實你們對於未來太沒信心,太害怕,所以假裝出一種嘲諷和狂妄的姿態,來閃避我的追問?

我幾乎要相信,你是在假裝瀟灑了。今天的青年人對於未來,瀟灑得起來嗎?法國年輕人在街頭呼喊抗議的鏡頭讓全世界都震驚了︰這不是上世紀六零年代的青年為浪漫的抽象的革命理想上街吶喊,帶著花環、抱著吉他唱歌,這是21世紀的青年為了自己的現實生計在煩惱,在掙扎。你看看聯合國2005年的青年失業率數字︰
比利時21.5%;澳洲22.6%;芬蘭21.8%;法國20.2%;希臘26.3%;意大利27%;波蘭41%;斯洛伐克32.9%;西班牙27.7%;英國12.3%;美國12.4%;德國10.1%;香港(15到24歲青年的失業率)9.7%;台灣10.59%。數字不見得精確的中國大陸,是9%。

你這個年齡的人的失業率,遠遠超過平均的失業率。巴黎有些區,青年人有百分之四十出了校門找不到工作。然後,如果把青年自殺率也一併考慮進來,恐怕天下作父母的都要坐立難安了。自殺,已經是美國15到24歲青年人的死因第一位。在台灣,也逐漸升高,是意外事故之後第二死因。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說,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國家,青年是最高的自殺群。芬蘭、愛爾蘭、紐西蘭3個先進國家,青年自殺率是全球前三名。
你刻意閃避我的問題,是因為……21歲的你,還在讀大學的你,也感受到現實的壓力了嗎?

「灰姑娘」的一代

我們21歲的時候,上世紀70年代,正是大多數國家經濟要起飛的時候。兩腳站在狹窄的泥土上,眼楮卻望向開闊的天空,覺得未來天大地大,什麼都可能。後來也真的是,魔術一般,眼睜睜看著貧農的兒子做了總統;漁民的女兒,成了名醫;麵攤小販的兒子,做了國際律師;碼頭工人的女兒,變成大學教授;蕉農的兒子,變成領先全球的高科技企業家。並非沒有人顛沛失意,但我們真的是「灰姑娘」的一代人啊,安德烈,在我們的時代裡,我們親眼目睹南瓜變成金色的馬車,轔轔開走,發出真實的聲音。

我身邊的朋友們,不少人是教授、議員、作家、總編輯、律師醫師、企業家科學家出版家,在社會上看起來仿佛頭角崢嶸,虎虎生風。可是,很多人在內心深處其實都藏著一小片泥土和部落,我們土里土氣的、卑微樸素的原鄉。表面上也許張牙舞爪,心裡其實深深呵護著一個青澀而脆弱的起點。

如果有一天,我們這些所謂「社會精英」同時請出我們的父母去國家劇院看戲,在水晶燈下、紅地毯上被我們緊緊牽著手蹣跚行走的,會有一大片都是年老的蕉農、攤販、漁民、工人的臉孔,那是備受艱苦和辛酸的極其樸拙的臉孔。他們或者羞怯侷促,或者突然說話,聲音大得使人側目,和身邊那優游從容、洞悉世事的中年兒女,是兩個階級、兩個世界的人。

提摩

你的20歲,落在21世紀初。今天美國的青年,要換第4個工作之後,才能找到勉強志趣相符的工作。在「解放」後的東歐,在前蘇聯地區的大大小小共和國,青年人走投無路。在先進的西歐,青年人擔心自己的工作機會,都外流到了印度和中國。從我的20歲到你的20歲,安德烈,人類的自殺率升高了百分之六十。於是我想到提摩。

你記得提摩吧?他從小愛畫畫,在氣氛自由、不講究競爭和排名的德國教育系統裡,他一會兒學做外語翻譯,一會兒學做鎖匠,一會兒學做木工。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又過去了,現在,應該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記得,但是,當年他失業時只有18歲,今年他41歲了,仍舊失業,所以和母親住在一起。沒事的時候,坐在臨街的窗口,提摩畫長頸鹿。長頸鹿的脖子從巴士頂伸出來。長頸鹿穿過飛機場。長頸鹿走進了一個正在放映電影的戲院。長頸鹿睜著睫毛長長的大眼,盯著一個小孩騎三輪車。長頸鹿在咀嚼,咀嚼,慢慢咀嚼。
因為沒有工作,所以也沒有結婚。所以也沒有小孩。提摩自己還過著小孩的生活。可是,他的母親已經快80歲了。
我擔不擔心我的安德烈將來變成提摩?
老實說……是的,我也擔心。

不是「孩子」,是「別人」

我記得我們那晚在陽台上的談話。
那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夜晚,安德烈。多年以後,在我已經很老的時候,如果記憶還沒有徹底離開我,我會記得這樣的夜晚。無星無月,海面一片沉沉漆黑。可是海浪撲岸的聲音,在黑暗裡隨著風襲來,一陣一陣的。獵獵的風,撩著玉蘭的闊葉,嘩嘩作響。在清晨3點的時候,一只蟋蟀,天地間就那麼一只孤獨的蟋蟀,開始幽幽地唱起來。
你說︰「媽,你要清楚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有一個極其平庸的兒子。」
你坐在陽台的椅子裡,背對著大海。清晨3點,你點起煙。
中國的朋友看見你在我面前點煙,會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意思是kk他他他,怎麼會在母親面前抽煙?你你你,又怎麼會容許兒子在你面前抽煙?
我認真地想過這問題。
我不喜歡人家抽煙,因為我不喜歡煙的氣味。我更不喜歡我的兒子抽煙,因為抽煙可能給他帶來致命的肺癌。 

可是,我的兒子21歲了,是一個獨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也為他自己的錯誤承擔後果。一旦接受了這個邏輯,他決定抽煙,我要如何「不準許」呢?我有什麼權力或權威來約束他呢?我只能說,你得尊重共處一室的人,所以請你不在室內抽煙。好,他就不在室內抽煙。其他,我還有什麼管控能力?
我看著你點煙,翹起腿,抽煙,吐出一團青霧;我恨不得把煙從你嘴里拔出來,丟向大海。可是,我發現我在心裡對自己說,MM請記住,你面前坐著一個成人,你就得對他像對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樣。你不會把你朋友或一個陌生人嘴里的煙拔走,你就不能把安德烈嘴裡的煙拔走。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個個人。他就是一個「別人」。
我心裡默念了3遍。
安德烈,青年成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要抱著你、奶著你、護著你長大的母親學會「放手」,把你當某個程度的「別人」,可也他媽的不容易啊!

靈魂清醒

「你哪裡『平庸』了?」我說「平庸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我將來的事業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們倆都有博士學位。」
我看著你……是的,安德烈,我有點驚訝。「我幾乎可以確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學歷,很普通的職業,不太有錢,也沒有名。一個最最平庸的人。」
你捻熄了煙,在那無星無月只有海浪聲的陽台上,突然安靜下來。
然後你說,「你會失望嗎?」
海浪的聲音混在風裡,有點分不清哪個是浪,哪個是風。一架飛機悶著的嗡嗡聲從雲裡傳來,不知飛往哪裡。蟋蟀好像也睡了。你的語音輕輕的。這樣的凌晨和黑夜,是靈魂特別清醒的時候,還沒換上白天的各種偽裝。

給河馬刷牙

我忘了跟你怎麼說的,很文藝腔地說我不會失望,說不管你做什麼我都高興因為我愛你?或者很不以為然地跟你爭辯「平庸」的哲學?或者很認真地試圖說服你——你並不平庸只是還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不記得了,也許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但是,我可以現在告訴你,如果你「平庸」,我是否「失望」。
對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而在現代的生活架構里,什麼樣的工作比較可能給你快樂?第一,它給你意義;第二,它給你時間。你的工作是你覺得有意義的,你的工作不綁架你使你成為工作的俘虜,容許你去充分體驗生活,你就比較可能是快樂的。至於金錢和名聲,哪裡是快樂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說,橫在你眼前的選擇是到華爾街做銀行經理或者到動物園做照顧獅子河馬的管理員,而你是一個喜歡動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認為銀行經理比較有成就,或者獅子河馬的管理員「平庸」。每天為錢的數字起伏而緊張而鬥爭,很可能不如每天給大象洗澡,給河馬刷牙。 

當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我怕你變成畫長頸鹿的提摩,不是因為他沒錢沒名,而是因為他找不到意義。我也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就,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如果我們不是在跟別人比名比利,而只是在為自己找心靈安適之所在,那麼連「平庸」這個詞都不太有意義了。「平庸」是跟別人比,心靈的安適是跟自己比。我們最終極的負責對象,安德烈,千山萬水走到最後,還是「自己」二字。因此,你當然更沒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為了符合上一代對你的想象而活。
同樣的,抽煙不抽煙,你也得對自己去解釋吧。

MM


正如同文後的一段對談,我深深感覺自己的「平庸」。我的同學或同事們,幾乎都比我優秀,比我積極地追求「卓越」。從我小的時候開始,就一直非常平凡,成績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品行不差也沒優到值得褒揚。我的長相平常,絕不令人驚艷。在工作表現上,不太會出錯也不特別傑出。通常能給人溫和的好印象,但絕不深刻。
我的壓力來自於感覺到別人都在盡力表現,拼命向前。人生顯然就是適者生存的競爭跑道,這讓人覺得很害怕。我還算年輕,前面的路看起來很長,所有的人都在快跑,只有自己一個人慢慢走,感覺很寂寞,也很心慌,好像隨時會被淘汰,丟棄。我也想變成眾人的一份子,跟著大家的速度跑步。

龍應台卻是這樣說的
設想一個跑道上,有人正在跑五千米,有人在拼百米衝刺,也有人在做清晨的散步。那跑五千米的人,看見那跑百米的人全身緊張、滿面通紅,心裡會「顫抖」嗎?不會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是跑五千米的。
那清晨散步遛狗的人,看見那跑五千米的人氣呼呼地追過來了,他會因而恐懼嗎?覺得自己要被「淘汰」了嗎?不會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來散步的。
你真的「平庸」嗎?其實要看你讓自己站在哪一條跑道上。如果你決定作那清晨散步的人,怎麼會有「平庸」的問題呢?會不會你的氣定神閒,你的溫和內斂,你的沈靜謙遜,反而就是你最「傑出」的人格特質呢?
 

看完這麼一段話,我幾乎熱淚盈眶,好像自己是那散步的人,仍然不免惶恐,卻有被了解的輕鬆。
大樹,有大樹的長法;小草,有小草的長法。只要我知道自己是小草,就需與大樹崢嶸。

兩隻老虎跑得慢、跑得慢(應台) 96年4月天下雜誌

龍應台給長子的信

「 失敗課」必修

親愛的安德烈,從電郵裡得知你爭取交換留學「落榜」了。我楞了一下。嗄?你「失敗」了?
第一個念頭:你失去了一個交換學習的好機會,太遺憾了。第二個念頭:二十一歲的你是否明白,你已經進入了人生競爭的跑道,跑得不夠快就會被淘汰?第三個念頭:嗯……你不說,但是一定很傷心。
「 在人生競爭的跑道上,跑得不夠快就會被淘汰。」我細細咀嚼著這句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好像考卷打開猛然看見一個從沒見過的全新的考題,一時不知要從哪裡說起 。

想起一件往事。你十歲那年進入初中時,我收到一紙學校的來信,讓家長帶新生去做音樂測驗。匆匆讀一下來信,我就帶你去了。音樂室傳來鋼琴咚咚的聲音。我們坐在門 外等 候, 你害羞地依著我。門打開,一個一臉雀斑的小男生跟著他的母親走了出來,手裡還抓著琴譜。輪到我們走進去,一個高高瘦瘦的音樂老師坐在鋼琴旁,他問你是否要彈鋼琴。你低著頭看地板,搖頭。你有學鋼琴,但是你知道自己有多差 。他問你是否要拉小提琴。你低著頭看地板,搖頭。老師說,「那……會唱歌嗎?」你又搖頭。老師耐著性子說,「那……就唱『兩隻老虎』吧。」他轉向鋼琴。

你小小的的臉漲得紫紅,轉過來看我,眼睛帶著求饒的哀苦。伴奏的琴聲響起,你不得不張開嘴,開始喃喃唱,兩隻老虎……那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因為太緊張,因為太沒有信心,唱出的聲音就像用指甲逆向去刮刺黑板一樣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你的聲音忽高忽低,一下子又突然斷掉,甚至連「兩隻老虎」的詞,都忘了一大半。那真是一場慘絕人寰的災難。 老師終於把鋼琴蓋關上,緩緩轉過來,看著我們,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
你站在那裡,小小的瘦弱的身軀,低著頭,在那巨大而空蕩的教室裡 。
回家後,我再把學校的信拿出來細讀,才發現,那信是說,如果你認為你的孩子有「特別傑出的音樂天份」,請來試音,可以參加合唱團或管協樂團。

天哪,我做了什麼?

安德烈,你是否要告訴我,因為MM的過失,你從十歲起,就已經知道,什麼叫做「失敗」,知道「Loser 」 的味道不好受?你又是否學習到,如何做一個有智慧的失敗者,如何從四腳朝天、一敗塗地的地方,從容地爬起來,尊嚴地走下去?

哪個學校來的笨蛋?我的「失敗啟蒙」是何時開始的?

MM在台灣鄉下長大,第一次進入一個大城市的所謂「好」學校,是十四歲那一年,從苗栗縣轉學到台南市。苗栗縣苑裡鎮是個中型的農村;它的初中,校園四周全是水汪汪、綠油油的稻田和竹林密佈的清溪水塘。我們習慣赤腳在田埂間奔跑,撩起褲管在湍流裡抓魚。體育課,不外乎跑幾圈操場、打籃球、玩躲避球──就是一個人站在中間讓人家用球丟你,丟中了你就出局。在操場上奔跑時,你的眼角餘光看得見遠方水光的流轉,雪白的鷺絲鳥像長腿的芭蕾舞女一樣在水田上悠悠地飛起。天空那麼大,山顯得那麼小,青草酸酸多汁的氣息、斑鳩咕咕溫柔的叫聲,總是和體育課混在一起 的背景。

然後 轉學到了聽說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台南市中。校園很小,樹木很少,操場被建築物緊緊包圍。第一天上體育課,我看見各種奇奇怪怪的「 器材」,很長很長的竹竿、很重很重的金屬球、酷似海裡插魚的槍等等。我不認識任何一個人,也沒一個人認識我。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呆呆站出去,茫茫然,不知要幹什麼。體育老師指著地上畫好的一個白圈,要我站進去──就是畫地為牢的意思。他要我拾起地上一個金屬球,要我拿起來,然後丟出去。

我彎腰,拿球──發現那球重得可以。然後用力把球甩出去。一甩出去,旁觀的同學一陣轟笑。老師說,「不對啦,再來一次。」我不知道什麼地方不對──不是叫我丟球嗎?於是回到圓圈內,彎腰,拿球,丟球。又是一陣轟然大笑。老師大聲喊,「不對啦,再來一次。」我不記得自己的眼淚有沒有憋住,只記得一 旁的孩子們興奮莫名,沒想到今天的體育課那麼有娛樂性。
回到圓圈,拿球,更用力地丟球。老師暴喝,「不對啦,哪個學校來的笨蛋,連丟鉛球都不會!」老師跨進圓圈,抓住我的肩膀,說:「笨蛋,球丟出以後身體不可以超過圓圈,你懂不懂?」城市的孩子們笑成一團;他們沒見過不會丟鉛球的人。

十四歲的MM,不見得知道所謂「在人生競爭的跑道上,跑得不夠快就會被淘汰」,但是城鄉差距、貧富不均是什麼意思,永遠不會忘記。有意思的是,這次的「失敗啟蒙」給我的,不是「你以後一定要做那城市裡的人」,而是,「你以後一定不能忍受城鄉差距、貧富不均所帶來的不公平」。也就是說,「失敗啟蒙」給我的教訓,不是打入「成功者」的行列,而是,你要去挑戰、去質疑「成功者」的定義

 


我的母親並沒有積極地找尋我也許有的天賦而加以訓練,但我更慶幸她未曾勉強著我彈鋼琴或歌唱。我的青少年與童年,相較於同學,少了才藝班和補習班的記憶。但對於此我卻是真正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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